這篇文章是由目前在美執業的胡涵婷醫師所撰寫,從一個醫師的角度看疾病、病人,以及與醫師的關係。 感謝美國的病友團體Asian Breast Cancer Project的分享,讓我們也能夠從中得到新的啟發。

胡涵婷醫師現任 Holy Family Hospital 血液腫瘤科主任及癌症委員會主席。1983 年畢業於陽明醫學院,在1995 年移民美國之前,任職教學醫院血!液腫瘤主治醫師多年, 除了照顧癌症病患之外,也擔任醫學生及住院醫師教學。因外國醫學畢業生身分,依美國醫學會要求,,重複住院醫師及血液腫瘤次專科訓練。自2003 年完成訓練以來,多數服務於大波士頓地區,主治所有腫瘤及良性血液病,,但特別興趣於乳癌防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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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藥處方──用關心而不是藥物治病

今天下午,像平時一樣,我的桌上堆滿了等待完成的病歷,需要簽名的文件,以及病人的電話留言。其中有一個是病人歐先生的女兒的留言,她告知我歐先生因為手臂痛,和腳腫,準備到急診室去。他在四年前診斷第三期肺癌,接受合併放射線治療及化學治療。兩年後,他的左肺周邊出現一個小的腫瘤。歐先生在肺癌診斷前,就已經有嚴重的肺氣腫。在放射線治療及化學治療後,肺功能又衰退了一些。他得知這個新的小的腫瘤時,他的第一反應是要放棄治療,聽天由命。因為這個小腫瘤是唯一的病灶,我鼓勵他接受簡單的切除術治療(wedge resection)。之後的兩年,雖然他有各種微恙,肺癌始終在緩解狀態。他屢次表示萬一他的癌症復發,他肯定不再接受任何治療。這我倒是同意他的看法。如果他的癌症復發,他真的是沒有什麼本錢再接受治療。這麼說來,他似乎沒有必要再來看我。我告訴他既然我們彼此都同意他不可能再接受任何癌症治療,也就沒有必要定期做電腦斷層掃描,但是任何時候他有什麼新的症狀,他可以打電話或是來我的門診找我看,我會設法處理他的病痛。當我第一次這樣建議時,他覺得我言之成理,也就很爽快的同意了。我有幾個病人是類似的情形。然而,我了解癌症病人的心路歷程最難過的一關是──活在不確定的時空裡(living with uncertainty)。兩年來,一有各種小病痛,他就來看我。好像真善美電影裡面那個最小的妹妹覺得告訴Maria她的小指頭痛是很重要的見Maria一面的原因。我可以想像歐先生經常活在驚草怕繩的日子裡。這倒並不是他怕死,而是希望預知自己所剩時日的心願。結果兩年來的各種微恙都是跟癌症無關。去年他就曾經手臂及腿痛,常常跑我們診所。做了脊椎磁震造影後,判斷是椎間盤退化壓迫神經根。他原本嚴重疼痛到心情沮喪,以為自己時日無多;過了幾天,疼痛全消了。我看他很喜歡到我們診所,跟我們的註冊秘書,抽血技術員,和護士都很有話講。我看他的門診時間也多半是在跟他聊天,尤其是聽他回憶年輕時的得意之事,或是讚許他很想跟我分享的笑話。有時候,我心想歐先生實在是不需要常來看我了,因為他真的沒有癌症復發的迹像,可是又不忍看到他失望的表情。最近的一次看診大約是一個月前。我看他各方面情況都蠻穩定,就狠下心來告訴他過兩個月再來回診。

我心想他的手臂痛也不是第一次,大約又是椎間盤的舊疾復發吧。我是準備等我事情忙完了,再到急診室探望他。不久,急診室打電話來告知我歐先生看來沒什麼大問題。這位醫師助理(physician assistant)將她給歐先生所做的理學檢查,X光報告,及抽血結果,都向我詳細敘述。我因為一時離不開我的辦公室,就請她轉告歐先生,如果他的手臂繼續疼痛,他應該去掛疼痛科門診。我同意歐先生不需要留院觀察。過不久,醫師助理又打電話來了。歐先生的女兒堅絕認為她爸爸真的是比平常病重,如果他們沒有見我一面,她不放心帶她爸爸回家。我只好放下手邊的事,往急診室跑一趟。我一進急診室,醫師助理Maria對我諒解一笑地說:胡醫師,you are so loved! 我把所有檢查結果看過後,到歐先生的診間去探視他和他的女兒。他看來和平常沒什麼兩樣,也已經換上自己的衣服準備回家了。我坐下來和他們聊了一會兒,確保他是沒有大問題,可以回家。我知道他們就是在等我給他們一個hug,以及reassurance。他們安心地離開急診室,而我漫步走回辦公室裡一大疊等待整理的病歷。雖然,回家的時間延遲了,我的心暖暖的。無藥的處方,像是 a hug, a kiss on the cheek, holding hand, or just listening,有時候比什麼藥都有效。

我的在台灣執醫業的同學很難想像我看一個新病人可以花上一個小時的時間,複診病人半小時;到底我都在做些什麼事?有那麼多話好講的嗎?有些病人,我對他們的病情非常熟悉;在忙不過來時,也常有一個三十分鐘的時段,排了兩三個病人。我總是提醒自己,在很忙的時候,更要仔細聆聽病人,不要因著要趕到下一個診間而急就章。許多病人有電腦斷層掃描結果待分析,化學治療效果待評估,治療副作用待處理;加上理學檢查,真的是一分鐘也耗費不得。我也有不少病人一定要先聊聊天,才願意轉到他(她)的病程進展的話題。我的病人多數知道我是籃球迷,所以去年的最熱門話題是林書豪。因為我在美國冠夫姓──林,好多病人問我跟林書豪有沒有親戚關係。而我也並不覺得跟病人閒聊是不夠專業的表現;因為對某些病人而言,這是他們疏解壓力的方式之一。

我有一個乳癌末期的患者,因為她的腫瘤醫師遷移的緣故,轉到我的診所。她第一次來看我時,已經病情沉痾;她的左手因為嚴重的腋下淋巴腫塊壓迫神經而癱瘓,而乳房也因嚴重的腫瘤而潰爛變型,甚至發臭。雖然她不化妝,確總是把自己梳理的很順眼,她穿的衣服也很有品味,讓人一看就知道她有很好的身世背景。她只大我幾歲,所以她的孩子也大我的孩子幾歲。也許我這個東方女子癌症醫師對她來講很是稀罕(exotic),我們見面時,總是她先問我一大堆問題──我的女兒還有沒有跟她的韓國人男朋友交往?我兒子的青春痘有沒有好一些了?或是跟我交換做菜密訣。她似乎總想把她的病情輕描淡寫帶過去。我需要問她是怎麼切菜做飯來得知她左手癱軟的程度。看她因為左手無力而很費勁地寬衣解帶讓我檢查,確還努力的面帶微笑時,我每每幾乎要背著她掉眼淚。每次她的診察時間都將近一個小時。我知道她把話題集中在我身上,是她暫時忘掉自己病痛的方法。我心裡很困惑,像她這樣有很好教育背景的人,為什麼會如此延遲就醫?終於有一次,她告訴我她的故事。她的先生事業有成,她相夫教子很是活躍。但是晴天霹靂,有一天她回到家裡,發現她先生安安靜靜地坐在客廳的沙發椅死去了。她一方面震驚麻木到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另一方面也訝異於自己的冷靜,沒有哭天搶地。後來報了警;因為她是唯一人證,依照警方的例行公事,她暫時被列為嫌疑犯,在悲慟之餘,仍要接受警方的盤問,心裡的創傷可想而知。就在這家庭悲劇不久之後,她察覺到乳房腫塊,卻任其滋長。當她終於就醫時,她的乳癌已經轉移。聽她娓娓道來這段故事,真是心情很沉重。在我照顧她的一年半的時期,我多數是束手無策,因為她的腫瘤已經很有抗藥性。她最後的幾個月生命,在家裡接受安寧照護,兒女也都在旁陪伴。我們的護士和我都很愛她,很懷念她。

真的,癌症照護不局限在開化學藥處方;a hug, a kiss on the cheek, holding hand, or just listening,比什麼珍貴藥都好。

 

胡涵婷 Boston 06/26/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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