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Dr. Lin所撰寫的另一篇文章。文章中有非常感人的故事,也談到老人與癌症的問題,值得細細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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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看了一個八十四歲的病人。第一次他來看病時,身子很虛弱,拄著拐杖,舉步維艱。他因為重聽,又嚴重的腹痛,沒有說太多話;多數病史是由陪他來的兒子提供的。德金先生有一系列老年病人常有的慢性病,包括高血壓、心房顫動而長期服用抗凝血劑、裝置心律調節器、重聽、還有許多次小手術切除皮膚癌。自從幾個月前開始,他常常肚子痛,也常常腹瀉。大便潛血反應是陽性。這樣的症狀通常會考慮做胃鏡、大腸鏡檢查。腸胃科醫生因為他的病史複雜,年紀大,又有用抗凝血劑,不建議任何侵襲性的檢查。幾個月後,腹痛從陣痛變成持續痛,也有腹腔積水的情形。腹部電腦斷層掃描發現肝臟有許多腫瘤,腸膜也有腫瘤結節(omental caking),正是他腹痛的原因。我給他安排了腸膜腫瘤結節切片,證實是腺癌,有可能是從上腸胃道癌或是胰臟癌轉移的。他的病情惡化得很快,做切片時,腹腔積水已經增加很多;他肚子脹得難過。做切片的放射線科醫師順便幫他引流了3.5升的腹水。沒想到過了兩三天,他就又腹脹如故,下肢嚴重水腫,甚至連生殖器都腫到排尿有困難。

這樣的處境真的是很困難的。他有一個無法治癒,又快速惡化、造成許多嚴重症狀的癌症。而且他確實是一個孱弱的老人家,能不能經得起化學治療的副作用?真是很大的問號。話說回來,有些化學治療處方不僅有效,副作用還蠻溫和的。即使病人年紀很大,看他這樣受苦,我覺得應該給他一個機會試試化學治療,說不定病情能有些進步,生命可以延長一些。我也很誠實、誠懇地告訴病人和他的兒子,如果他決定不做化學治療,我也會盡力做減輕症狀、疼痛的處置。他的存活大約是三個月左右。如果化學治療有效,也許他可以活到一年以上。我勸他們回家開家庭會議後,再做成決定告訴我。德金先生很快就決定要接受化學治療。

他有一個甜蜜的家庭,和太太住在養老村;七個子女雖然住得不是很近,也各有忙碌的家庭事業,卻很快就組織起來,輪流陪他們的父親來看診。父賢子孝,中外皆然。一個人的敦厚仁慈本性,是令人很容易就感受到的。短短幾次見面,我已經”愛”上德金先生。他是一個退休的消防隊員,想必一生救人無數。他不談他的英勇事績,卻說起一個感傷的故事。有一次,他被困在失火房子的地下室;後來他自己找到出路爬出火場,他的一個同事卻為了救他而喪生;說到此處,他的眼睛泛著淚光…他的記憶力已經不是很好,但是非常努力地要告訴我任何他能記得的過去病史;例如多年前,有個抽血技術員找不到他的血管;針頭在他的左手臂鑽了一陣子,仍是徒勞無功,卻留給他肘彎一個至今還會疼痛的硬結節。

德金先生在做了第一個療程化學治療的一個禮拜後,下肢及生殖器水腫幾乎完全消除了;走路快了些,話也多了些。最大的問題是口腔黏膜痛,吃東西有困難。通常,我會鼓勵病人吃冰涼的東西,像是冰淇淋或是奶昔。我不記得他有沒有糖尿病,會不會需要禁食甜品?

我問,可不可以提醒我一下,您有沒有糖尿病?(Remind me, are you diabetic?)。

德金先生說,我不是糖尿病人。頓了一秒鐘,又說,我是愛爾蘭人。(I am not diabetic.  I am Irish.)他臉部的表情是調皮又得意的樣子,覺得自己講了一個很幽默的話!我哈哈大笑,給他的幽默感賞光。他從一個月前第一次門診時愁眉苦臉,到現在能講笑話;我告訴他的兒子,我確定化學治療是有效的。

隨著社會人口的老化,高齡的癌症病人也愈來愈多。一般人的直覺反應是:饒了他們吧!年紀那麼大了,就別再折磨他們吧!這話確實是有道理的,病人的健康狀況,癌病症狀的輕重,治療的有效性及其副作用,更重要的是病人的意願與期望;這些種種因素都要列入考慮,才能制定一個合理的治療策略與治療目標。因為病人年紀大而完全排除癌症治療的可能性,或頑固地遵循所謂標準治療,都是不恰當的。

我回想起多年前照顧的一個高齡病人。她是一個氣質高雅的猶太女士。第一次來看病時,她戴著漂亮的絲質圍巾,掩蓋脖子上的大腫瘤。她的先生去世多年了。她在八十七歲高齡,仍然熱愛讀書。她住的社區離著名的衛斯理學院很近,她經常去旁聽一些課程。她心裡非常清楚脖子上的腫瘤是癌症,但是她”積極”地選擇不做診斷或治療。那麼,為什麼她會來看腫瘤科醫生的呢?原來,她因為白內障,視力模糊。不能看書,或去大學旁聽上課的痛苦,比起喉嚨痛、脖子痛,更難忍受。她希望儘快開刀拿掉白內障,所以她可以繼續唸書上課。可是眼科醫師要癌症醫師證明  她的頭頸部腫瘤不會影響白内障手術,而且她能活得夠久、而能受益於這個手術。我聽她的故事緣由,眼眶熱起來;心想,換作我在相同的景況,我也會做同樣的選擇。我立刻寫了一封信給她的眼科醫師、支持她追求改善視力及生活品質的白內障手術的心願。

這位女士也有一個甜蜜的家庭,兒女孫輩都很有成就,也很孝順。她並沒有什麼慢性病;但是頭頸腫瘤的治療非常辛苦,也有很長遠的嚴重副作用。她初來看病時,並沒有癌症相關的症狀。換作一個健康年輕的病人,花上幾個月的化學治療及放射線治療的折磨,以及幾年時間體力緩慢恢復,來換取癌症的治癒是值得的。對一個瘦弱的八十七歲婦人而言,這樣的治療方案則是匪夷所思。她很歡喜的做了白內障手術,繼續能夠唸書,自己開車去旁聽大學課程,滿足了她的心願。

大約半年後,她的癌症開始造成許多症狀,特別是半邊頭痛及耳朵痛。我問她是否願意嘗試放射線治療以減輕症狀。在她首肯之下,我轉介她到著名的Dana Faber Cancer Institute。她去看了之後,很失望地回來找我,因為看她的醫生建議她做全套的合併化學治療及放射線治療。好像是要嘛就吃全餐,或不吃就拉倒,不准點半餐。我打電話去想跟這個醫師討論折衷辦法。他在電話中邊說話,邊嚼食物,仍然堅持病人需要接受全套的治療。我們的談話完全沒有交集。我想最糟糕的是他的態度,沒有以病人為中心,只看見她的腫瘤,是非常另人失望的。

後來,我轉介她到另一個醫院接受局限式、以減輕疼痛為目標的放射線治療。她的病情如所預期的,逐漸惡化。她臨終前,我去她家拜訪。她的公寓正如我的想像,整潔高雅,滿室圖書。她囑咐陪伴她的兒媳婦準備一盤葡萄招待我。我從沒有見過這麼精緻的水果盤。一串飽滿、無缺點的綠葡萄,躺在一個水晶盤上。一把剪葡萄枝的金色小剪刀在一旁爭輝。這盤水果充分地說明了她的性格和願望。而我何其有幸認識她,陪她走了她人生的最後一程。她不久就在兒孫圍繞下,安祥辭世了。

我不知道德金先生能活多久。但是我珍惜每一刻他講故事和想表現幽默的時光。

 

胡涵婷  07/19/2013  Bos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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